前几天,琼瑶出现在台北小巨蛋,携众多歌手一起出席“当那一首歌响起: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85岁的琼瑶精神上佳,并不显老。六十年前的1963年,本名陈喆的琼瑶开始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自此一炮而红。此后的数十年间,她先后创作言情小说五十余部,并大多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其影响力在华语文学和娱乐圈可说是数一数二。只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对于这位“言情教母”和她作品中所流露出的爱情观,也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永不过时的爱情”,似乎也终于过时了。
琼瑶自己很喜欢的一张照片 。(图源:琼瑶自传《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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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在二十六岁因《窗外》成名之前,陈喆的人生堪称失败:成绩除了语文外平平无奇,两次考大学都名落孙山,终生只有高中毕业文凭;跟比自己大25岁的语文老师产生一段无结果的师生恋,三年内两次服药自杀都被抢救过来;冲动地陷入婚姻并产子,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喆的生活要靠父母接济才能维持。
一切在她提笔开始写作长篇后都改变了:作品一夜而红,人生自此开挂,从小说到电影到电视剧,影响无数华人。《窗外》之后是《六个梦》,小说之后是电影,电影之后是电视……从此开始陈喆淡去,笔名琼瑶横空出世,其辉煌超过半个世纪。
今年发行的《窗外》六十周年纪念版
《窗外》叙述18岁的高三学生江雁容爱上教授国文的班导师康南,最终这段师生恋却在家庭、社会的压力下悲剧收场的故事。作为琼瑶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窗外》基本上可以说就是琼瑶自己早年感情生活的写实记录。琼瑶自己也承认,书中的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实。所写的江雁容的家庭背景,也是琼瑶生活中真实的家庭背景,因此出版后引得琼瑶母亲大为恚怒。初恋的甜蜜和它带给琼瑶的伤痛,在这部书中,都有着真实的描写。
琼瑶回忆她写作《窗外》时的心情:“在写《窗外》以前,我尝试过很多长篇的题材,写了《烟雨蒙蒙》的第一章,写不出第二章。也写了许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写不出第二章。总觉得心头热烘烘的,有件心愿未了。最后,我决心写《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恋,这件恋爱始终撼动我心,让我低徊不已。我终于醒悟,我的第一部长篇,一定要写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正是这种基于个体生命体验的真挚,使得小说一出版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日后被人们称之为“琼瑶小说”的几大特点也在这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比如“纤细的、忧郁的,但又是调皮的,倔强的”女主角和儒雅潇洒又温柔体贴的男主角;又比如糅合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诗意浪漫和莎士比亚戏剧风格,自创的排比式招牌文艺腔;超强的情节编织能力和叙事能力,令读者不费力就能进入其编织的故事情境。当然,更重要的是,是那种对于爱情的极度理想化追求,即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可以突破社会偏见、阶级差异、生理缺陷、心理因素,甚至社会伦常(如婚姻与道德),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仍然至死不渝。这些特点如此鲜明,随着她的作品以及相关影视作品的广泛传播,使得“琼瑶”甚至成为一种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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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代中国最为成功的言情小说作家,琼瑶的另一个特点是她极其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和对于社会文化潮流的敏锐捕捉。
在《窗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保持了几乎每年一到三部作品的出版节奏。与外界对其作品过于商业化的印象不同,她早期的一些作品,在情情爱爱之外也不乏一些值得称道之处。《烟雨蒙蒙》中,她塑造了陆依萍这样一个坚强、倔强但又有些个性偏执,最终在复仇之心中走向悲剧的女性形象。以读者来信为写作灵感的《彩霞满天》,直面了青年在走向社会之后,面包与爱情之间的矛盾。而创作于1964年的长篇小说《几度夕阳红》则用两代人的悲欢离合,将1940年代的重庆与1960年代的台北交织在一起,其间对于抗战中大后方苦中作乐的校园生活和迁台之后普通小职员家庭的困顿无着,都有着颇为细腻的描写。
这些早期的作品奠定了琼瑶作为作家在台湾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飞速发展的台湾经济本身也给琼瑶带来了小说一版再版的利好,接踵而来的是电影的风行:邓光荣、秦汉、林青霞、秦祥林、林凤娇……一大批因琼瑶小说改编电影的明星走红的同时,琼瑶电影也成为这里的电影发展史上一块无法绕开的里程碑。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电影发展缓慢,琼瑶弃电影而转向电视剧,1988年琼瑶返回大陆探亲之后,就此开始了与湖南台合作拍剧。在大陆电视剧尚处于发展起步阶段、欧美日韩剧尚未大规模登陆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婉君》为代表的琼瑶剧很快风靡流行、几无对手。
但随着其事业重心逐渐向影视剧转移,琼瑶小说的创作也更为模式化,通俗化。从《望夫崖》开始,琼瑶的小说开始有更多美好的结局,也更加符合大众需要感情“大团圆”的心理预期:不论过程有多少痛苦的折磨,小说最后总有王子公主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尾。1997年的作品《苍天有泪》,不管大姐雨凤和二姐雨鹃与展云飞展云翔之间如何爱恨纠葛,最终都是在爱情感召下坏人变好、结局一片光明。巅峰则是最终风靡整个华人社会的《还珠格格》
1997年,《还珠格格》第一部出版发行。琼瑶自己说创作小燕子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作为造就其后期最鼎盛知名度的作品,《还珠格格》具有明显的转型色彩。彼时,席绢等新一代言情小说作家已经在台湾崛起,其唯美活泼、轻松诙谐的风格受到了年轻人的欢迎。年近六旬的琼瑶又一次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时代的变化。这个女悟空式的小燕子,就像琼瑶写的主题歌词那样:
有些任性有些嚣张,有些叛逆有些疯狂。小燕子完全不是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传统琼瑶女性形象和为爱情寻死觅活的类型,虽然有读者认为其疯疯癫癫智商堪怜,但琼瑶这个对自己传统意义上的创作反动,却确实堪称为新一代女生的自我投射,只是表现得更加夸张而已——而琼瑶的签名式风格即是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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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曾自述“我生性喜欢夸张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对我就变成十分。”“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无论亲情、友情、爱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这样的特性,决定了琼瑶作品在容易打动人的同时,也使其被人诟病,成为她的作品毁誉参半的重要原因。
——《还珠格格2》
——《又见一帘幽梦》
如今在网络上说到琼瑶,除了那些显得抓马的台词段子,最为常见的一个问题是:琼瑶的作品这么“毁三观”为什么还会这么火?
虽然时过境迁,类似“你失去的只是一条腿,她失去的可是爱情啊”这样的价值观看上去越来越令当下群起而嘲,但问这个问题的许多受众可能忘记了:琼瑶开始创作的年代,并不是当下的这个时代。
琼瑶成名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经济正开始朝着亚洲“四小龙”的方向起飞,而当局对通俗文艺和消费性娱乐的管控则刚刚开始松动。跟琼瑶同龄的古龙,也正是于1960年开始了他的武侠创作。
一方面,对当时识字率已有相当普及程度的台湾大众而言,通俗文学无疑是带着新鲜气息的春风。在工厂劳累一天的男工女工们,下班后男性捧着金庸古龙,在侠客梦里神魂颠倒;女工和女学生,则在琼瑶编织一个又一个的爱情梦里情难自已。
更重要的是,对于长期在儒家伦理文化中浸润的东亚社会而言,追求爱情从来就不止是追求两情相悦,更是求幸福、求个性、求自由。这一点,尤其在受五四一代影响的现当代文学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就以巴金的代表作品《家春秋》为例,封建文化对于青年一代的压抑与戕害,最直观地表现就是对于爱情、婚姻自由的干涉。正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当爱情与反封建、反束缚、反压迫的时代主题相结合,其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某种程度上,出生于民国时代,受教于五四一代的琼瑶承接的正是这样的传统。琼瑶的小说是造梦,造男亲女爱胜似一切的梦。评价琼瑶小说里男女主角为了爱情可以豁出一切,其实是不准确的。他们是为了自己而不在乎全世界,这种看似的极端其实是一种反抗。琼瑶在那个时代表明:我在女儿、妈妈、妹妹等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个人,别想用这些关系束缚我,我的感情在我心中至高无上,同样值得世上任何感情让路。
1980年代末,琼瑶在颐和园(图源:琼瑶自传《我的故事》)
这在刚刚从保守的文化中获得解禁的台湾社会而言是极为宝贵的。用网上的评论来说就是,“琼瑶对抗的不是我们现在这种在混乱中找秩序的信息时代,她对抗的是用道德规矩压迫人性的封建时代……琼瑶那个时代,她对于人感情的重视(凌驾于世界一切之上)引起了非常大的共鸣,以至于当时的人不仅把她当做一个作家,更是一个知心人。”
而也正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当上世纪八十年代,琼瑶小说和邓丽君的歌曲一起传入大陆时,也迅速地风靡了大江南北,继续影响和造就了一代人的爱情观。
问题是,琼瑶小说的意义也就仅止于此了。当曾经为琼瑶作品中爱情所吸引所陶醉所痴迷的少男少女人到中年,发现在现实面前,所谓的爱情很多时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甚至,在一个结构趋于稳定,价值逐渐趋于保守的社会,爱情不但失去了所谓自由的光环,反而因其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产生的破坏性而逐渐被置于人生的次要位置时,仅仅只有爱情的琼瑶小说,自然也就过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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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窗外》爆红后的1965年,李敖就曾经在《没有窗,哪有<窗外>?》中,给过琼瑶建议:
作为一个作品有“市场价格”的“作家”,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之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她该知道,这些大众的生活与题材,是今日从事文学写作者所应发展的新方向。从事这种题材的写作,它的意义,比一部个人的爱情小故事要大得多。一部斯多威《黑奴吁天录》,可以引起一个南北战争;一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可以诱发一次农奴解放。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一定在动脉深处,流动着群众的血液。在思想上,它不代表改革,也会代表反叛。但在琼瑶的作品里,我们完全看不到这些。我们看到的只是私人小世界里的软弱,不但作品本身软弱,她还拐带着人们跟它一起软弱……
建议归建议,琼瑶在受访时回应“在我的生活中,无法去了解妓女、矿工的生活,至于冤狱的死囚,我根本就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人和事,所以无法去写,而且也写不好,只好留给李敖自己去写了,但李敖对一切都否定,连他自己在内,他真是太可怜了。”
李敖指的这条路,琼瑶也许不愿走、也许不能走,反正始终从来没有走。比起一个怒目呐喊的女鲁迅,琼瑶可能更愿意坐在她的花园里,为自己也为她的读者构建她心中的爱情理想国。
也正是这一点决定了琼瑶始终只能是一个名利双收的通俗小说作家,而很难在严肃文学的殿堂里像张爱玲一样谋得一席之地,后者虽然也写的是男男女女的故事,但笔触却冷酷地探入到了人性最深处的幽微晦暗,令人从幻梦中惊醒,感到不安。
2013年7月,庆祝创作五十周年时的琼瑶。(图源:ICphoto)
但大众从来也都是需要幻梦的,就算是“恋爱脑”看起来过时了,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磕CP的劲头却一点没有减弱。只要这种人性的需求存在,造梦的“琼瑶”就会一直存在。
而与如今那些在晋江上创造新时代爱情神话的网文作者相比,琼瑶厉害就厉害在,不论满足也好迎合也罢,她在六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书写不辍的勤奋、准确犀利的商业精明,在言情小说影视这个领域取得了后人或许难以企及的成就。六十五部著作、近百部电影、电视剧、一手捧红了邓光荣、归亚蕾、俞小凡、马景涛、刘雪华、陈德容、赵薇、林心如……近百位男女影视明星,更影响华人世界长达数十年。论可见的影响,如今的大陆言情剧甚至包括早期的日韩纯爱剧,或多或少都有琼瑶的影子,还不用提于正这种赤裸裸的抄袭;更远的余波,光是时下给新生儿取名,流行的子轩、可馨、雨豪、羽琪……都像是琼瑶作品里的走出的名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琼瑶作为言情界的教母,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比肩的。
文/启凌 编辑 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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